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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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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自從三年前發生了那些事情之後, 連山的人很少會往鬼村那邊去。

人人都說這裏的地界留著一個冤魂,夜夜盤旋在這裏等著索命。

可此刻看著眼前一片荒蕪的連山腳下,陳平安的心裏竟然不似先前那樣生出懼意。

反倒有種奇怪的平靜。

他手腳俱被捆著, 此刻跪坐在地上, 身邊只站了一位岑鳶。

“三年前的那位章行舟, 你還記得嗎?”

男人忽然開口,他的聲音淡淡的, 順著冷風落入陳平安的耳裏。

他聞言一驚,陡然扭過頭去看, 卻只能瞧見半張輪廓分明的側臉,旁的什麽都看不見。

“既然記得三年前的章行舟, 那也應當記得經由你手驗過的那具屍體, ”岑鳶扭過頭, 看著陳平安, “李大保的兒子還記得嗎?”

陳平安聽見這話後,不知為何雙唇竟顫抖起來。

他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年過半百已有些渾濁的眼睛卻倏然變得通紅。

“我看過三年前李大保兒子驗屍的卷宗, 按理來說你寫過的驗屍紙應當字斟句酌,不得有半分差錯, 因為它要作為呈堂供證被衙門采信,可是陳平安,”岑鳶扭過頭, 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三年前,被大理寺少卿送上禦案的那張驗屍紙上,所寫的仵作名字, 是陳平安這三個字嗎?”

話音落下,陳平安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起來。

面上皺紋此時刻在那張臉上, 竟有些說不出的可怖。

“你還記得那張紙上寫的是什麽嗎?”岑鳶彎下腰湊近他的眼睛,眼裏的神色一瞬間風起雲湧。

他仿佛要將口中的齒咬碎,聲音從喉間一字一句慢慢擠了出來,“年、世、虎。”

三年前,宋觀平扶了張昭成的棺槨回京,還將章行舟案的證據一並帶了回來。

帶回來的那些證言證詞皆被摁了手印,就算他與程乾再怎麽不相信,也只能作罷。

再加上那時的程乾在朝中的根基尚且不穩,迫於朝臣的壓力,才將此事草草了結,又下旨停了新政。

可張昭成那張帶血的密信,始終是他們二人心裏深深的一根刺。

因為他們知道,壓在章行舟身上的那一樁樁罪名,大約就是從那封匿名呈上來的奏折開始的。

所以就算是案子結了,程乾也還是派人暗中前往連山,從這些事情的開始,也就是李大保兒子的死開始查起。

可無論他們怎麽查,都找不到那位名叫“年世虎”的仵作。

因為呈上禦案的供證都不得作假,所以最開始二人絲毫未往假名姓上想。

他們都以為是手下人的失誤,後來又接二連三派了人馬去查,可次次送回來的消息都是查無此人。

直到此時此刻,岑鳶才意識到了,這張紙上寫著的東西興許都是假的。

查不到“年世虎”,他們又從李大保入手,想將那夜發生的事情重新翻出來,重新再查。

可派去的人卻發現,從宋觀平回京後,李大保一家人連同其他八十二戶遷地的人家,竟在五日之內全部拖家帶口的離開了連山。

而後便全部失去了蹤跡。

至此,岑鳶與程乾兩人這才終於確定,章行舟的案子,就是一樁徹頭徹尾的陰謀陷害——

那位幕後之人先用李大保兒子的死,捅到了程乾面前。他實實在在拿捏了程乾迫切實行新政的心思,促使他派了大理寺少卿宋觀平前往連山查清此案。

待宋觀平到了連山,他又派人將刻著官章的幾箱銀子埋在了李大保新遷的那處院裏,只等宋觀平查到了私藏的官銀,自然會將目光放在太守章行舟身上。

而這個時候,那八十三戶人家的證詞就是證明章行舟到底有沒有私吞撥款的最重要證據。

宋觀平自然也想到了這些,所以他立刻將人帶到衙門,一個一個審問。

於是八十三戶幾乎一模一樣的證詞,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敲在了章行舟身上,將那一身清白徹底敲碎,也將他徹底釘死在私吞款項的罪名之下。

而他們派去的張昭成,大抵就是查到了這些事情,查到了這位幕後之人就是朝中之人,甚至還查到了此人藏有謀逆之心,所以才被滅了口。

而這一切的陰謀詭計,都只為了一個章行舟。

想清楚這一切之後,程乾將所有派去連山的人都叫了回來。

因為他知道,既然這位幕後之人能布如此大一張網,那連山必定在他的掌控之下,所以“年世虎”也好,李大保也好,想必是一絲一毫都查不出來。

後來岑鳶在程乾的授意下,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徹查朝中叛臣一事上,這一查,就查了到了那封匿名的奏折,竟然是張昭成所寫。

再往後查,卻再也查不出什麽了。

張昭成已然身死,妻章卿雲則下落無蹤。

“我不知道......”陳平安好似被岑鳶面上越來越沈的神色有些嚇到,他白著臉,抖著嘴唇,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著“我不知道”。

岑鳶壓著眉,垂眸看著眼前仿佛丟了魂似的陳平安,口中卻繼續說著叫他更加失魂落魄的話。

“陳平安,你可知三年前我派了多少個人來連山找那位名叫‘年世虎’的仵作?”

“你可知章行舟在獄中受了多少慘絕人寰的刑法,至死的時候都死撐著沒有畫押?”

“你又可知,三年前死在連山的那位大理寺丞,是如何的清白正直,經由他手的每一樁案子,從未出現過冤假錯案的情況。”

岑鳶每說一句,陳平安的身體便多抖上一分,直至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抖如糠篩。

“所以你是不是也覺得,李大保兒子的死就應該被推到章行舟的身上?”

“或者說你也認為,三年前的那些事情,都是因為章行舟執意要將那八十三戶搬到西邊所造成的。”

“我沒有這樣覺得。”陳平安忽地出聲,他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岑鳶。直到他看了好半晌,才啞著聲音又重覆了一遍,“我沒有這樣覺得。”

“那你當年為何要偽造那張驗屍紙!”

岑鳶聲音陡然淩厲起來,他眼睛死死盯著一直嚅囁著說不出話來的陳平安,突然伸出手朝東邊一指,“寫著李大保兒子死因的驗屍紙,從三年前至今,呈在禦案上的都只有一句話。”

“——便是後腦淤血,身上其他各處再無異常。”

“可是陳平安你告訴我,那具屍體身上真的再無異常嗎?”

原本他與程乾都以為‘年世虎’是那幕後之人隨意捏造的一個名字,可直到昨日看到鐘毓悄悄塞給自己的字條上寫著的東西後,岑鳶腦中忽然就浮現出一個猜測——

有沒有一種可能,當年確有仵作驗屍,只是由於幕後之人的威脅,他才偽造了一份驗屍紙,又偽造了一個假名姓。

既然一切都是假的,那他與程乾派出去的人當然找不到那位驗過屍仵作了。

昨日吩咐岑一岑二再尋仵作的時候,他忽然記起當年李大保兒子死後必然報過官。想到報官後衙門必然回派當值的仵作去驗屍,再加上鐘毓特意寫的那張紙條,他才會抱著試一試的態度,要他們去尋建興二年十一月衙門當值的仵作。

直到第二日岑一岑二拎著人進門,也著實是他沒想到的。

那時的他雖只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五花大綁的小老頭便移開了眼,可無人知他心底陡然升起的疑問。

他絲毫不相信三年前程乾派出去的人沒有查過衙門輪值的仵作,可為何那時的他們沒有查到過陳平安?

“三年前,李大保的兒子死的那夜,我剛下了衙門回家吃飯,我記得很清楚,”不知何時陳平安已經沒了方才那樣激烈的情緒,雖然他臉上還是少有血色,可身體卻不再那樣厲害地抖了。

“那天很冷,也黑得早些。我回家,端上飯碗手還沒有捂熱,就聽見衙門的人跑來我家尋我,說是西邊死了人。我一聽,立刻便放下飯碗跟著去了。”

陳平安目光遙遙落在遠處長滿雜草的屋頂上,語氣慢慢的,仿佛在回憶一個很多年前的故事。

“一到地方,我便看出那個躺在地上斷了氣的人,根本就不是被人失手推倒在地摔死的。”

“那人唇色烏黑發青,頸後還有一個滲著黑血的孔。我當時便覺著不對勁,可還不等我開口,腰上便被人一把刀抵住了。”他頓了頓,然後扭頭將視線落在一旁的岑鳶身上。

“你知道嗎,那種薄刃,稍稍一用力就能劃破衣服刺進皮肉裏去的那種。”

“也不知我身後什麽時候貼上來一個人,在我耳側低聲威脅,要我開口之前好好思量清楚。”

“我從沒聽過那種聲音,如同惡鬼一般陰鍘鍘的,那時候的我怕極了,一句話也不敢說,只能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衙門來的人將屍體搬了回去。”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反應過來在我耳邊說話的那個人,早就不見了。”

“於是你就偽造了那張驗屍紙?”

“不,我沒有……”

陳平安搖了搖頭,重新將目光投遠。

他的聲音蒼老又沙啞,逐漸將三年前的那樁事情娓娓道來——

那日他被嚇得失魂落魄,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麽話,直到他跟著衙門的人將屍體擡回衙門之後,緩了許久面色才稍稍漫上些血色來。

相熟的獄卒見他一直站在門口不動彈,還湊近來問過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陳平安哪兒敢將方才在李大保家遭遇的事情說出來,他聽了獄卒說的話以後,立刻像只受了驚的兔子,扭頭看向自己身後,直到看過一圈沒發現什麽人以後才微微放下心來。

“怎麽了老陳?”那獄卒見他反應如此激烈,不由得笑出了聲,“你小時候可是我們連山人人盡皆知的膽小,從門縫裏蹦出個老鼠都要驚上一驚。”

他伸手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當初也不知從哪兒吃得個雄心豹子膽,竟入了衙門做了仵作。”

“下值啊虎子哥!”走過去一個獄卒對著眼前的人吆喝著,“今日沾了晦氣,走哇,去吃酒去!”

“一邊兒去!”被叫作虎子哥的人作勢要抽那人,“沒看見老陳被嚇到了麽。”

說完話又扭頭來問陳平安,“吃酒去不?”

陳平安一心只怕方才那人藏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他聞言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

“那我們就先走了?”虎子哥越過陳平安,三兩步便追上了先前那人,邊走還邊回頭,“老陳,今日案子結得輕松,不與我們吃酒便早些回家去,燙點艾草去去晦氣!”

說完便扭頭和身邊的人哈哈笑著出了門。

站在原地的陳平安感覺自己後腰還滲著那把薄刃貼緊皮肉的涼意,他在原地杵了許久,直到雙腳被凍地沒了知覺,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早已下了值,該回家去了。

可回家路上,陳平安總覺著自己身後被人盯著,他後脊受不住般滲出一陣有一陣的冷汗。

直到回了家鎖好門,陳平安一路提著的心這才稍稍放了下來。

一夜膽戰心驚後,陳平安看了看窗外,將身下被冷汗浸濕了的床褥曬了出去。

昨日雖被那不知名的人嚇了個半死,可陳平安依舊記得自己是個仵作。

是個驗屍的仵作。

他想起衙門以往的習慣,倘若黃昏以後報的案子,便是已經結了案,那卷宗也是第二日才會整理。

陳平安轉身給家門落鎖,隨著那一聲“哢噠”,他仿佛又被壯了膽子,決定回衙門在驗屍紙上補全自己昨日未說的話。

想到昨日因為自己的失魂落魄,驗屍紙也是虎子幫忙寫的,陳平安籠了籠袖子,腳下步子走得快些了。

一會兒走到衙門拐角的地方給虎子買一包馬蹄酥吧。

陳平安被那柄薄刃嚇了一夜的腦袋緩緩轉著。

虎子最愛吃馬蹄酥了。

可他拎著一紙包熱乎乎的馬蹄酥剛拐過衙門,眼前就被一片血色糊了眼睛。

衙門前面的路上,直挺挺躺著一個人,身下漫著大片大片已經凝固變黑的血,將陳平安的眼睛刺得生疼。

躺在地上的那人袖邊和昨日虎子拍自己肩膀時候露出的袖邊一樣,都被煙灼了一個小洞。

露在外面的脖上,橫著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子,就連腹部也還插著一柄薄刃。

可虎子躺在地上做什麽呢。

陳平安下意識籠了籠袖中還熱騰騰的馬蹄酥,眼神落在那道斷口整齊的血口子上,有些發直。

自己給他買的馬蹄酥還沒來得及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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